最亲最美是乡音

刘开骅

家乡响水，地处黄海之滨、灌河之畔。新世纪以来，响水经济快速发展，城乡面貌焕然一新；与此同时，文学、戏剧、书画、出版等各项文化事业红红火火，成就卓著。目下，响水文化建设的又一标志性成果《响水方言》即将付梓，彦贵盛情邀我作序，这既勾起我对过往岁月的追忆，也引发了我对相关问题的思考，我愿意借此向家乡人民和读者朋友作一个汇报。

壹

在南京工作、来南京定居的响水老乡越来越多，隔三岔五便有聚会。在浓浓的乡情中把酒言欢，觉得格外亲切惬意。这样的场合，大家自然都讲响水话，而像我这样离开家乡时间较长的，偶尔还会得到老同志表扬——“好啊，还是老家的山芋腔，没变，树高千尺不忘本呐”。这常常让我感到有些难为情，因为我讲的响水话已经不那么纯正，况且年轻时我还曾经努力摆脱山芋腔。

大学毕业后我在响水中学做过五年老师，学中文教语文，因专业影响和工作需要，在校园里尽可能讲普通话。为纠正乡音土调，我在汉语拼音上着实下过一番功夫，对每个声母、韵母的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都做了认真研究和反复练习。有一段时间，还非常痴迷播音朗诵。1984年和1985年暑假，由我主讲，教育局举办了两期全县中小学教师普通话骨干培训班，反响不错。1985年高招响中考点，由我播音的《考场规则》和评论《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也受到不少好评。因此当我告别家乡的时候，竟然有老师不知道我是地地道道的响水人，说“你终于可以回南方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走千走万，走不出灌河南岸。随着年岁增长，乡愁愈发浓郁。那静静流淌的大河小渠，蜿蜒曲折的乡间野径，炊烟袅袅的庄里人家，还有似乎土得掉渣的山芋腔，家乡的一切，早已像血液一样浸入身体，融进心灵，成为生命中无法割舍的组成部分。有几次在街边听到有人讲响水话，便不知不觉尾随着一路听下去。一句乡音一缕情，当年我要竭力改掉的山芋腔，此时此刻，却是那么动听入耳，那么亲切温馨。

贰

响水方言，在中国语言版图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点而已。

我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丰富而又复杂的语言状况。就现代汉语而言，一般认为可以分为北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客家方言、闽方言、粤方言等七大方言区，每一大方言区内又可以按照不同层级进行多次划分。在语言谱系上，响水方言属于北方方言区内江淮官话的洪巢片方言。洪巢片范围很广，包括以洪泽湖和巢湖为两端的苏东北、苏中、苏西南与皖中的大片区域，语言差别极大。就是方圆不足百里的响水境内，口音都有明显不同。除了灌东盐场的海州话和黄海农场的泗洪话这两个主要由上世纪外来移民形成的方言岛之外，响水原住民大致以南潮河为界，南面偏“冒”，口音接近滨海话；北面偏“侉”，口音接近灌南话。一水之隔，尚且如此，由此推之，全国各地方言的差异该有多大，天南地北的人碰到一起，其交流情形岂不类似鸡同鸭讲？

要克服不同地区之间人们的交流障碍，维护民族统一稳定，促进社会进步发展，就需要一种超越方言的共同语。这种共同语，春秋称为“雅言”，汉代称为“通语”，明清称为“官话”，民国称为“国语”，新中国成立后则称为“普通话”。普通话就是现代汉民族的共同语，它“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普通话是在北方方言基础上吸收其他方言的有益成分发展而成的，北京话在其形成过程中占有特殊地位。值得指出的是，虽然北京语音作为普通话的标准音（也有人建议应作为基础音），北京话最接近普通话，却并不等同于普通话，它也是一种地域方言。

普通话作为现代汉语民族共同语，通行于各民族全体成员；方言则是现代汉语的地方分支或地域变体，为局部地区的人们所使用。普通话与方言之间没有优劣贵贱之分，当然更不能以擅长普通话或者会操某种方言来评判个体或群体之高下尊卑。

需要说明的是，宪法第十九条规定“国家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要取代或者消灭各地方言。恰恰相反，一如响水方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各各不同的大小方言，好比是或硕壮怒放或纤柔含苞的千万枝花朵，共同汇成了祖国语言大花园姹紫嫣红的绚烂景观。

叁

语言最基本的功能是作为人们交际的工具。各地方言亦复如此，并且常常十分精妙，极富张力。

方言中有些词语往往蕴涵特殊的意义，在普通话中压根儿找不到相应的表达方式，有时即使找到，生动性却大打折扣，立时变得寡淡无味；有些方言词语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域特点，潜藏着独特的幽默感和感染力，具有别致而又传神的表达效果；某一方言中独有的那些个腔调、语气和尾音，所传达出来的意涵、情趣和韵味，往往也只有讲这种方言的人方可心领神会。所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一个说法：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才能精确表达人们心灵最深处最复杂的情感。

语言不单单用于日常交流，它还是文化的载体。方言作为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符号，显现出丰富的地域文化色彩，表征着独特的地域文化意义。

文化作为人类的灵魂，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却又往往难以言说。方言即隐藏着地域文化的密码，承载着在长期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积淀下来的大量地域文化信息。一个地区的社会迁演、地理风物、世情民俗等，都会在当地方言中有所体现；这个地区人们的价值理念、思维模式、生活方式、行为习惯以及性格特征等，也会映射在当地方言中。观察并了解方言，掌握这些地域文化密码，才可真正读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可见，方言既建构了现实的地域文化生态，就其传递历史地理、人文社会等方面的文化价值而言，亦可视作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任何方言都是一种知识体系，是特定社会群落在特定地域生活多年之后所形成的文化风貌。在长期的使用中,方言早已衍化为一种身份识别的标签,成为共同具有这种知识体系与地域背景的人们拉近彼此情感、凝聚文化认同的重要媒介。在这一文化维度上，方言是维系乡情、亲情的纽带，也是寄寓乡愁、离愁的载体。对于远行的游子，故乡是心底永远的一抹温情。一句方言，连缀着对故乡的绵绵情思，也连缀着太多关于故乡的记忆。它让人们留存对故乡深情的怀想，心生对故乡热切的期盼。这正所谓，普通话或许让你走向远方，方言却让你记着来处。

不得不指出的是，方言的现实境况令人忧虑。随着社会的急速发展，信息、人员交流空前频繁，方言被不断侵蚀和同化，使用的范围日渐萎缩，一些方言正在逐步消亡。为此，2015年国家正式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2017年1月25日，中办、国办发布《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明确将“保护传承方言文化”作为重点任务之一。抢救、保护与传承方言文化，已经成为国家工程和全社会的行动。

肆

基于对方言的上述认识，我以为，编撰出版《响水方言》是一种自主自觉的文化行动，体现出策划组织者的非凡识见和可贵精神。

《响水方言》可以称道之处很多，我感受最深的至少有三个方面。

其一，这是第一部全面系统介绍响水方言的读物。

近十数年来，陆续有响水方言研究成果面世。就个人目力所及，硕士学位论文有张军的《响水方言音系比较研究》和张勤倩的《响水方言与普通话接触探究》，期刊论文有叶正渤的《江苏响水方言古音遗迹考》等。此外，响水县志编写组的《响水县志·方言》、姜茂友的《盐城方言大词典》、鲍明炜的《江苏省志·方言志》、江苏省公安厅江苏方言总汇编委会的《江苏省方言总汇》等著作对响水方言也有所涉及。学术论文专深精尖，相关著作论及响水方言的又过少过简。显然，《响水方言》一书不仅体量大于此前著述，而且内容也更为广泛全面。

其二，这是一部兼具普及性与学术性的方言著作。

为适应广大普通读者的需要，《响水方言》对语言诸要素的描写说明并未平均着力，而是从响水方言实际出发，在各用一章概述响水方言的语音、语法特点之后，即以主要篇幅介绍响水方言的词汇。作者从极其丰富的日常口语中收集整理了响水方言中的口头禅、常用词、俗成语、俗语、谚语和歇后语，拟定字形，加注读音，解释意义，出示例句。读者逐章逐条阅读下来，便能对响水方言获得全面而深入的了解。当然，筚路蓝缕，有些内容或有未密失当之处，似可再行商榷。但从总体来看，《响水方言》分类基本合理，条目审慎允妥，行文朴实明了，附录饶有趣味，全书既通俗易懂又严谨规范，做到了普及性与学术性的相互结合。

其三，它凝聚了本书作者对家乡人民的深挚情感。

一般写作，文思泉涌，可下笔千言，而语言研究在整个人文社科研究领域堪称最为劳心费力、辛苦繁难。如何记述祖祖辈辈男女老少每天都在说的这些再也平常不过的话，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一个寻常语词，落实到文字上怎么写，如何解释才算准确到位，颇费思量，有时甚至耗上半天时间都很难定稿，真可谓“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倘若不是持有保护传承家乡语言文化的责任使命，倘若没有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人民的赤诚之情，如何能下得了这番功夫、受得了这份苦累？

因此，我要对《响水方言》的出版印行表示由衷祝贺，对作者的辛勤劳动表达深深的敬意。

我还想借此机会提一点儿建议。语言，存乎口耳之间。一个词、一句话，究竟该怎么说，说出来是个什么样儿，纸面上的文字难以描述清楚。因此，可以将本书收集的响水方言材料录制成音档，建立有声数据库以留存传世，同时方便人们直接阅听。如果条件具备，还可以进行深度开发，将这些内容制作成融媒体文本，比如短微视频、动态漫画、AR、H5等，让人如临其境般地领略响水方言的独特韵味。

统而言之，出版《响水方言》既是保护响水语言资源的具体举措，是传承响水地域文化的积极实践，也为像我一样羁旅他乡的游子怀想远方故乡，寄托悠悠乡愁，营造了一处静谧而温暖的港湾。作者诸君，善莫大焉，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