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馅月饼

◎顾 舟

上弦月挂在树梢，从月缺走向月盈，又一个细细品味欢聚与离愁的中秋节款款走来。

这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第二个中秋节，我还没有完全习惯他的离去，在熟悉的场景和抹不掉的记忆中，他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逛超市看到他喜欢的豆沙、莲蓉、五仁等甜馅月饼，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售货员以为我纠结，热心地介绍这些月饼的配料如何好、工艺如何精、回购率如何高……我急忙挑选几块月饼逃离了。

我们的口味遗传母亲，不喜欢吃太甜的食品，家里如果有亲戚赠送、或者我们工作单位发放的甜馅月饼都会送给父亲，他总是欣然接受，从不嫌弃。父亲的童年是浸泡在苦水里的，他要用包裹在月饼中的甜去中和昔日的苦吗？

父亲属牛，像牛一样辛勤劳作了一辈子。他虽然因为贫穷十四岁才上一年级，但是一路跳级，二十岁便谋得一份工作，有了养活自己的工资。由于全家除他之外都是农民，他也一生没有脱离农村，尤其退休后，更是毫无羁绊地成为了一名农民。

春种秋收，中秋节前后正是农村繁忙的收获季节，父亲和母亲披星戴月地奔波于家与田地之间，顾不上休息和吃饭，困了打个盹，饿了咬一口孩子们不喜欢吃的甜馅月饼。父亲推着独辘轳车从田里运回一车车玉米棒、大豆或花生放到大场上，又从大场边的粪池里将一车车猪粪运到农田里，往返几公里，来去车子都装得沉甸甸的。

那些有限的甜馅月饼根本不足以抵消父亲的疲惫，他的脚步越来越沉，喘息越来越重。渐渐长大的我们和母亲轮番给父亲拉车，就是将一根麻绳的一头系在独辘轳车前端的横梁上，另一头打个结，然后将麻绳放在肩上，将打结的那头紧紧握在手里，弯腰拱背使劲向前。拉车不但要力气还要技巧，绳子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推车的人与拉车的人要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车辘轳才会在松软的泥土里、颠簸的小路上向前滚动。记忆中曾拉断过好多根麻绳，那些麻绳不仅让我们为父亲分担了生活的艰辛，还将父亲的吃苦耐劳精神与坚忍不拔意志源源不断地传输给我们。

我们羽翼丰满、离开家乡，父母仍坚守热爱了一辈子的土地。随着年岁增加与农业机械化的普及，父亲很少再推他的独辘轳车。偶尔回乡的我们再不用帮父亲拉车，只带些包括甜馅月饼在内的大小包裹，表达着微不足道的孝心。

当父母无力再耕种土地时，我们竭力说服他们到县城安享晚年，却遭遇了一场车祸，父亲脑部受伤，记忆力与智力严重衰退。从来不挑食的他开始挑食，对甜馅月饼却仍然情有独钟。直到一次体检时发现他的血糖指数偏高，我们才不买甜馅月饼给他。

当父亲开始拒绝日常饮食时，我们想尽各种方法，甚至买来甜馅月饼，可是他却再也吃不下……

听母亲说，父亲八岁那年中秋节饿着肚子给地主家收庄稼，从早到晚没吃上一口饭，最后饿得在旷野里哭泣。如果真的有时光隧道，那么我愿意放下沿途诱惑，一刻不停地穿越到父亲八岁那年的中秋节，把从超市买来的甜馅月饼全部送给他，可这是怎样一份妄想？

望着送不出去的甜馅月饼，我默默地拆开咬上一口慢慢地咀嚼，如同咀嚼月缺月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