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亲李士进
◎ 李明春
夜深了,我独坐在老屋的窗前,望着父亲生前最爱的星空,银河依旧璀璨,可那个为我指点星座的老人,已经化作其中一颗最亮的星,整整三年了。
父亲李士进活了九十八个春秋,若是还在,今年该有一百零二了。他入党七十多年,到死都记着那誓言,从未背弃。
我时常想起他那双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皱纹,像块历经风霜的树皮。就是这双手,在淮海战役时抬过不知多少伤员。他是民工担架队大队长,那年冬天特别冷,战壕沟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后来他回忆说,那时天寒地冻,担架扶手都结了冰碴,手一碰就黏住,撕下来就是一层皮。可他们硬是咬着牙,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火线和后方。父亲常说,最难忘的不是枪炮声,而是伤员们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在寒夜里格外分明。他们七天七夜没下火线,“不能停啊,”他说,“停下来,伤员就没了。”
解放后,组织上要给他安排工作,他却执意回村。先是组织互助组,后又当了初级社社长、高级社社长。那双抬担架的手,又拿起了锄头和账本。
记得小时候,村里的王婶家遭了火灾。父亲连夜召集社员,第二天天不亮就带着人去帮工。一连半个月,我们家顿顿吃咸菜,因为父亲把家里的粮食都匀给了王婶家。母亲埋怨,他只说:“我是党员。”
他当大队长那些年,双港公社兴太大队的仓库永远是最整齐的,账目永远是最清楚的。县里来检查,翻遍账本也找不出一个错处。有人笑他太较真,他却说:“公家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能差。”
家里墙上挂满了奖状,有县里发的,有公社发的,纸都泛黄了。父亲从不炫耀,只是每年春节前会擦拭一遍,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组织给的信任,得记着。”2000年一场大水把已无人居住的土墙草房冲倒了,奖状也被大水淹没了。
晚年我带他和我们一起住在上海。他老人家93岁那年的6月30号晚上对我说:“明天早上带我去参观党的一大会址。”说着,眼中多了几分期待——这是他来上海,而一大会址是他特意要求的最后一站。
七月一日早上我开车专程带他前往。清晨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兴业路上。我搀着父亲的手,走向那座承载着红色记忆的石库门建筑。父亲虽然已是93岁高龄。但步伐依然稳健。“爸,这就是当年十三位党代表开会的地方。”我指着青砖红瓦的建筑说道。父亲轻轻摩挲着乌漆大门上的黄铜吊环,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的温度。他常说最爱看革命历史剧,此时此刻站在真实的会址前,那些荧幕上的故事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我挽着他走进展馆,父亲在中共一大代表群浮雕前驻足良久。他指着浮雕说:“当年他们的平均年龄才28岁,比你现在还小呢。”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些年轻的面孔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坚毅。展柜里泛黄的《新青年》杂志、手写的会议记录,让父亲频频点头:“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啊。”
在宣誓大厅,父亲突然挺直了腰板,当看到巨幅党旗时,他轻声地说:“我入党那年,誓词还是竖排的。”说完竟不自觉地跟着其他参观者一起重温起入党誓词,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
走出纪念馆时,父亲在文创店买了一套《新青年》主题书签。他笑着说:“要带回老家去给老伙计们看看,告诉他们,上海不仅有外滩,还有改变中国命运的地方。”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这条兴业路,一头连着百年前的觉醒年代,一头通向崭新的未来。
去世前那天,他突然清醒过来,让我扶他坐起来,他用颤抖的手从枕下摸出一个褪色的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七百二十元钱。他让我扶他坐起来,将钱递到我手里:“去替我交党费。”
父亲走得很安详。那天清晨,阳光正好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我握着他渐渐冰凉的手,发现掌心里还攥着一本党章。那是他从未离身的“护身符”。
如今我每次仰望星空,总觉得最亮的那颗是父亲在眨眼。
昨夜梦里,又见到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胸前别着勋章,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向我挥手。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窗外,启明星刚刚升起,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触到。
父亲啊,您走后的每一天,都是长长的思念。您的故事,您的温度,您教会我的坚韧与善良,都化作我生命里的星光,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我知道,您就是那颗永不熄灭的星辰,在记忆的苍穹中,温柔地注视着我,就像当年一样。
送葬那天,村里来了许多人。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的是当年他抬下火线的战友,有的是他帮助过的乡亲。灵车经过的路口,老支书带着全体党员列队,齐刷刷地敬礼。
坟前,我放下一本《共产党宣言》。那是他生前常读的书,书页上还有他歪歪扭扭的批注。风翻动书页,仿佛在轻声朗读那些他践行了一生的文字。
父亲没给我们留下什么财产,但我总觉得,他留下了更珍贵的东西。每次回老家走过村口那块“党员示范田”的牌子,我似乎又看见他弯着腰在地里劳作的情景。他那高大的身影,让人觉得踏实。
如今我也老了,却愈发明白父亲的选择。信仰这东西,不是挂在嘴上的,是刻在骨头里的。就像他常说的:“做人要像麦子,越成熟,头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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